[ 取与舍:对夏雨幼儿园建筑构思的评论 ]

祝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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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本文通过对夏雨幼儿园的建筑解读,评论建筑师在设计构思中对概念的取舍及其背后的思想根源。并希望藉此引发更多批判性的思考与实践。在写作本文之前,笔者与大舍的建筑师们就这件作品的构思,实施和使用进行了剖析式的交流,他们认真自审的态度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文中的许多思考和观点都是在与他们的对谈中形成的。


[关键词] 夏雨幼儿园,青浦,大舍,概念,江南园林,容器,使用,行为尺度,形式


建筑学上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基于对一种思想的热忱和支持,这种思想就是能够产生不断探究各种空间品质的思想——赫尔曼.赫茨伯格 [注1]


在水乡的小河边设计一座幼儿园——这一定是许多建筑师梦昧以求的项目。从命题的表述里我们已经可以清晰地读到设计和评价这座建筑的两个基本点:一是幼儿园本身,二是幼儿园所在的水乡环境。相信对大舍的建筑师而言,这两者的关联就是设计的关键:既是乐趣之源,也是挑战所在。

 

翻看一下幼儿园的设计规范和江南园林的平面,我们不难理解大舍构思的初衷。虽然由班级单元、音体活动室,餐厅和教师办公构成的现代幼儿园完全是西方的产物,但其中每个单元里必需的室外活动场地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园林中的院落布局。而园林中“游园”的自由兴味又似乎与儿童的行为状态暗合——对建筑师来说,一开始就能够拥有这样直接相关的思考出发点,实在令人兴奋,甚至可以想见接下去可能激发出来的有益碰撞和结果。然而,过于宽博的园林概念并不容易准确地同幼儿园这个特定的建筑类型挂钩。在一篇介绍夏雨幼儿园的文章里,大舍这样描述设计初始概念的形成:


“我们一度想要塑造一个和江南园林有关的空间及形式,这也一直是我们想在这个地域从事设计活动的一个理想,这个幼儿园的设计也确实在很大程度上与此相关,不过最终的建成结果和我们的理想还是颇有些距离。相反,一幅马蒂斯的《静物与橙》的油画倒是维系了想象与现实的对照,那是一幅在方案设计阶段用来表达建筑作为容器概念的参考图。画中陶制的果盆里盛满了还带着绿叶的红和黄的橙子,它一方面被用来暗示幼儿园作为一个被保护的容器的性质,另一方面也带来了画作本身愉悦的色彩和鲜活物体所能揭示的性格。”


从这段话里,我们读到寻找概念的思考方式,也可以读到过程中的犹疑和取舍。可以认识到,建筑师在提炼概念的过程中遵循了“宏观优先”的原则。也就是说挑选概念来源的标准是看它能否从大尺度的、整体的角度反映项目总的精神实质。这种遵循未必是有意识的,但对最后的结果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使内在使用行为和外在形式意象这两者构成的天枰向后者倾斜——这件作品的批判性价值也正在这里。

 

由于在江南地区设计建筑,对江南园林有所借鉴是很自然的想法,其中可资借用和引申的概念很多。大舍提取的两个概念,一是“内向性”,二是“游园式”的路径组织,都偏重于总体布局和宏观架构。相比之下,尺度较小的元素,比如小院空间里的行为尺度,似乎并未在构思阶段走进建筑师的视野。这也许是基于大舍对传统所持的态度:有所关联,但保持距离。不过争议也因此浮现:小尺度空间里的行为恰恰和幼儿园的生活息息相关。如果说在评价一个幼儿园设计的成功与否时,必须关注幼儿在空间内学习生活的品质和乐趣,那么对小尺度空间和构筑物的研究,无疑也应该是构思的重要出发点之一,由此再联系与之相关的园林空间也就会更有意义。从这个角度反观马蒂斯的《静物与橙》,我们就不难看出,它对夏雨幼儿园建筑概念的诠释是宏观式的,画面所持的鸟瞰视角也可以佐证这一点:“盛水果的容器”几乎完美地呈现了这座建筑外在的布局、形式意象乃至色彩,它确实能够从总体上清晰地表达建筑的整体概念和精神实质。但它对概念提炼的贡献只能到此为止,对于另外一个重要方面,即幼儿园内在的、相对微观的具体生活和功用,则缺乏一个同样有创见的概念支撑,这个支撑似乎原本有望从园林的小尺度研究中获取,现在却大部分被固有的幼儿园设计规范所替代。

 

通过对建成作品的解读,我们可以继续讨论以上概念的设计实施结果。“内向性”是幼儿园、园林和水果盆三者共通的特质,它在建筑语言上的表达是一道围墙。同园林建筑一样,夏雨幼儿园的围墙成为建筑和空间的边界,它隔绝了东侧高速公路的噪音,并很好地体现了幼儿被保护的需要,这道蜿蜒成圈的围墙在概念上和在基地里一样妥帖,大舍对它的贯彻也最坚决、最清晰。围墙上的门窗开洞、与内部空间的关系、对东西两侧不同环境的反应、结构缝、避雷带等等元素和难点都被一一克服,并巧妙地整合在一起。当看见围墙上的变形缝与适合孩子安全地向外张望的“风景缝”同取一个100毫米的宽度时,我们理应会心地向大舍致意,因为这体现了优秀建筑师用细部构造去实现一个完整概念的成熟水准。

 

“游园式”的路径组织来自园林,这一概念的尺度开始介入到园林内部的行为和事件。当建筑师试图将其与幼儿园的容量和内部交通结合在一起时,矛盾也很自然地产生了。这次碰撞的结果是,与园林式空间组织相关的“环形游廊”只能出现在供教师办公的辅楼里,而无法在幼儿园的主体中实现。在主体内部,班级单元之间的组合需要方便的交通主干,从空间组成看更像是带有城市特征的院落群体,而不是以景为心的园林空间。这样的结果对于探索“游园式空间”的初衷而言意犹未尽,似乎词不达意,但换个角度来看,如果设计的初衷是从幼儿园的使用和行为出发,再寻找与之调和的园林空间趣味,就无须在意这样的“遗憾”了。事实上,建筑师们在幼儿园建成使用后发现,这个曲折却又宽敞的主干通道变成了一条“布景街”,除交通功能外,更是深受孩子和老师们喜爱的合班活动场所。[图4]而这些由主廊串联起来的院落,也成就了班际行走当中的空间邂逅和惊喜——这种在空间心理上与园林游走兴味的暗合已经从另一个角度说出了建筑师想说的话。

 

宏观概念支配性的影响力也渗透到了每个班级单元的设计中,与“水果盆”相符的形式逻辑是15个漂浮在围墙上的彩色小盒子,这种自由式的集聚感需要班级单元二楼的卧室在体量上与下部明显脱离;但对于通向卧室的楼梯而言,靠边才对使用最为有利。在这二者的矛盾取舍中,形式需要仍然占了上风,类似的设计判断也可以在置于围墙外的合班活动场地和围墙内活动院落的均质化分布中找到。

 

尽管整体概念并非主动从使用方面切入,建筑内在的事件和行为仍然会在设计过程中给建筑师出题。在此试举三例。一是单元班级活动场地,这些60平米左右的外部空间游离在围墙内的建筑和通廊之间,它们的场地由绿化和硬地组成,这样的布置比较偏向于“总图式”:硬地依托活动室,绿化则沿墙环绕。在真实的使用状态下,这样的绿化在本就有限的场所里把围绕墙根的空间隔离开去,成为不易进入的消极空间。如果全部布置为硬地或嵌入式的绿化铺地会更好一些,既能用足外部活动场地,也可以更完整地维系院子的单纯品质;二是围墙顶部的屋面,建筑师原本并没有设计屋顶平台的意向,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设置平台会导致不得不增加的防护栏杆——这当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围墙做为容器概念的完整度。后来在审图阶段,为了满足消防疏散的要求,各单元在二层的室外屋顶必须相互联通:这是一次促使建筑师从使用出发对设计进行再思考的机会。按照规范要求,大舍在屋顶上把每三间卧室用木栈道联系起来,不过鉴于保护整体概念的初衷,栈道的设置基本上是功能性的。在建成使用后,这些栈道反而成为孩子们在卧室之间串门的“热门场所”。[图5]可以设想,如果栈道能够局部扩大成若干个小的活动平台,这一外部空间将会拥有更大的活力,也能让屋顶多彩的美景更主动地融入孩子们的户外活动中;三是幼儿园主体和办公辅楼之间的空间利用,这也是一项在设计后期进行的修改。由于教师和接送孩子的家长们多以摩托车代步,幼儿园要求设置更多的摩托车停放点。在这个夹缝里,大舍利用了辅楼体量原本需要营造的悬浮感,用斜坡将室外地坪降低,切入悬挑抬高的楼板之下,从而提供了停车空间[图6]——这是设计调整中巧妙流畅地一笔。

 

从以上的讨论中可以看到,大舍在整座建筑的设计过程中始终面临对两个问题的解答,一是对建筑类型的把握,二是对形式语言的探索。把夏雨幼儿园放在当代中国建筑实践的环境中看,它所呈现出来的批判性价值就在于这两种解答之间的权衡关系。形式至上的观念已经成为当今建筑学的全球化特征,由大及小、先总体后局部的思路则可以追溯到20世纪中期的建筑教育。由是观之,把总体概念和形式意象做为设计切入点的偏重,显现了整个时代的烙印,但这座建筑却由于其特定的建筑类型和建筑师的努力而拥有了一种启迪式的能量:如果我们积极主动地从事件和行为出发去构想建筑,我们是否能更有机会摆脱当下形式化的桎捁和诱惑?如果我们真正把形式视为结果而非起点,我们是否就有可能从更完整的意义上探求建筑学进步的核心?

 

在傍晚的阳光里,站在小河西岸观看夏雨幼儿园,围墙外的榉树在墙上投下的参差光影、墙面上的彩色竖缝、以及树皮状的质感涂料,共同演奏着一支应景的微妙旋律,让围墙上斑斓的小盒子们跳出鲜活的舞蹈……这一卷江南河畔的景象之美,已与传统的水乡意境不遑多让,更令人对围墙之内的空间充满了想像和期待。

 

 

注1,译自Herman Hertzberger:Lessons in Architecture 2:Space and the Architect

©2000 by Jen Sean and Wellcharm Enterprise CO., Ltd, Chapter 4:Space & Idea

注2,大舍,上海青浦夏雨幼儿园,时代建筑2005年第3期,P101


(本文原载于《世界建筑》2007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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