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舍的“型“ ]

葛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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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 ] 本文试图通过对“型”的分析,解读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设计的Plot 6 of Jishan Base in Jiangsu Software Park办公楼。
[ 关键词 ] 大舍;型


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近年的作品包括Xiayu Kindergarten、青浦私营企业协会与接待中心、Plot 6 of Jishan Base in Jiangsu Software Park办公楼群,在不知不觉间透露出逐渐一致的气息,这是目前国内所少见的。
或许是大舍的主持建筑师们都与江南有渊源,或许是他们具有相同的教育背景,从而使他们具有相同的情趣。


但情趣并不能直接转换成一座房屋,更何况是一座接一座的房屋,这一定有一些背后的原因。尽管大舍已经用“离” 来概括他们的美学追求,用“组织” 来归纳他们的设计方法,用边界、节奏、并置、不确定等一系列术语来勾勒他们作品之间的共同性,但我更愿意使用“型”来解释他们作品中的某种一致性,或者说,大舍正走在追求“型”的路途之中。

什么是“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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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举一例:路易•康曾试图确立一种基本“型”——它以房间(room)为核心,表示出世界中的世界(a world within a world)(仔细观察他的各种草图,都是对“型”的典型表达)。他曾说过建筑是“从建立房间开始的”(Architecture comes from the Making of a Room),所以,“平面——房间的共同体,是为居住、工作、学习提供的场所”(The plan-A society of room is a place good to live, work, learn)。在此基础上,文丘里进一步提出了“房间之中的房间”(room within a room)。以上寥寥几句,勾勒了一个费城学派的基本“型”。


因此型是建筑师对设计模式的一种选择,是对生活模式的理解,是一种历史态度——它承认我们周遭的些微变化都是历史,并试图使历史进入我们当代生活的构建。它是一种有形而又不定形的事物——它强调关系,同时又突出轮廓。型的关键在于它孕育、发生。


在“型”的意义上,吉山基地6号地块办公楼群是大舍具有典型意义的作品。它们位于南京南端的江宁开发区内,由几幢面积1000多sqm的楼群组成。整个地块内各幢楼宇结合地形起伏进行布局,并试图形成聚落的意象。单栋楼宇均采用院落式布局。其一层展开院落,其二三层采用搁的姿态,傍倚院墙,形成大舍的建筑师所说的倒“T”字外观。白色院墙和木质遮阳构件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也提示出楼与院的交接方式。大舍表示愿以此向江南传统民居表示敬意。不难发现,这组建筑一如既往地延续着大舍作品的一些特征比如院子,并得到发展。院子是中国建筑组合中采用的基本形式,但它与康的“房间”一样,如果围绕着它不能继续发生些什么,“型”不会自动出现。

生活模式中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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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统之中,院子主要依附于室内空间,并以实用为主。如《诗经》所谓“公庭万舞”都是指内部功能的扩大。此外在儒家的影响下,它还是协助屋宇产生秩序的方法。(按潘谷西先生说法,若能成为围入一定范围,并可独立使用的自然景观区域,才可望成园)按此说法,院的重要属性之一是室内的延展性,而非通常所谓的“界”。既要突出内外延展,廊定重要,它可通内外,可享院景。但是有廊的房子随处皆是,又与院何关?院的巧处在于,可以在南设房,在北设房,房前房后皆设廊,从而使两廊相对。试设想一剖面,院从北往南,依次为一房、一廊、一院、一廊、又有一房,两人端坐两廊之上,相互对望,共享院景,何其乐哉。所以院的妙处在于院四侧或两侧之间的过渡空间,它们使房子似乎一分为四,或一分为二,但仍有一体之感,房子不至分离。倘只有一房又如何,则常设有前通后达之处,使人可静坐廊下,也可以沿廊而走。院使房深,使房透,使房通达,使房变化,此院之用也。所以型的发生,赖于房、院相辅相成,赖于人进人出。


吉山基地办公楼的每个院子之中,共含两个三层的体块,暗含了一院两房的基本“型”,因此院非独院。两个体块似乎暗示了一院之中设有两家单元,互不影响,又能互相因借:两个体块又似乎暗示了一个单元,刻意一分为二,以致别有洞天。因此,院子提供的“两房”忽而一体,忽而独立,所以不再是独宇一座,而是一处群落。又由于吉山6号地块之中几个院子毗邻组合,更是形成了诸多变化。也因此,吉山楼群较以往的大舍作品,中国意味更为准确。


自然,型的发生,还有赖于相机而行。吉山基地办公楼,每个院子之间,还包含了两个难题需要处理。其一是剖面,其二是侧面。二房一院的模式由房、廊、院、廊、房的剖面构建而成,又如何转化为三层房子是一关键。吉山的一层为院,二、三层搁置的做法用了巧劲,利用二三层后退并倚墙的做法,使一层的院子尺度更为宜人。一层的周匝为廊,并用厚板,使二三层如同整体陷在廊中。当然二三层体量也因此成楼而与院的关系不大,大舍的做法是使楼的一墙与院墙相接,另三墙裹以均质的木质遮阳物件,从而突出体块。这是一种现代的做法,但或许留两面为白墙的做法会使侧面更突出,从而使院子有正侧之分,使剖面更能配合“型”,使两楼之间有更微妙的关系。之所以强调两房,是为生活。一院之中有阳光有阴翳,才会生动; 一院之中设两房,才能使人前后从容观赏。

建造逻辑中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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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康心中房间(room)的启动赖于平面,那么传统院子的启动赖于剖面。从上至下,可以发现,院子之中屋顶为一材料(房子内部与廊下的构造又不同),房子两侧为一材料,廊柱为一材料,院墙为一材料,室内铺地为一材料,廊子铺地为一材料,室外铺地又为一材料。各种材料各不相同,又各就其位,形成一个整体;各个材料形成不同空间的界面,而界面又并不突兀。这其实暗藏了我们通常所忽视的一种建造逻辑。(密斯的院宅作品与布置学生的院宅练习其实也类似,都非常注意材料的区分和交接,比如屋顶直接搁在院墙之上,还是房子的细柱之上就会形成不同的空间模式)。


在这种建造逻辑中的院子,屋顶至关重要。张家骥先生专门指出,传统厅堂中尤重“草架”之制,草架之制是为解决两厅堂并列的办法,也就是一个大屋顶覆盖在两个小屋顶之上,而隐于大屋顶与小屋顶之间的部分因为看不到就可以用料草率。这种草架之制用于房、廊的区分尤显重要,而前廊也因此能方便地与左右侧廊相接,设想前后左右四廊围绕形成了一个空间,其顶又依草架之制插入前后两槽房子之中,那么室内室外之间不知不觉通过建造的逻辑而产生了新的关系。


吉山基地办公楼的外部做法介于夏雨幼儿园与青浦区私营企业协会办公楼之间,前者采用基座与上部材料两分的方法,后者采用材料微差的方法。其突破在于入院之后设了一道白色的厚板(檐口),它试图伸至室内,形成了特别的氛围,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如果视二三层楼也是一种特殊的屋顶,则形成了另一种对厚板的呼应关系(内部若能再用光筒与厚板形成特殊的对比,可能效果更好,各种原因,楼与板之间的各种关系最终并未能尽大舍所愿)。板之所以需要厚,是为轻重。院子的建造逻辑就是区分各种材料的轻重。屋顶一压之下,剖面之中空间流动自然发生,材料虽多,却已统一,从而使它成为能呼吸的特殊容器。

再论“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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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论,许多观点都试图依照中国院子的精神加以阐释,或许会偏离于大舍当时的设计取向,但又或许并不偏离大舍目前的追求,“我们是否可以——以我们自己的方式在现代主义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或者,——构建我们心底的江南?”


何谓型?我移用台湾东海大学罗时玮教授的译法type-form。他曾经用型格(type-form),与型构(type-tectonic)讨论东海大学早期的校园空间形式,后改型格为“型式” ,我改为“型”,还暗含了proto type之意。
东海大学的早期校园由“屋型”与“合院型”构成。房屋平面为矩形,长边用奇数开间,均正面开门窗,采用Domino结构原型,却又与无方向性(isotropic)的建筑不同,有明确的正、背、侧面之分。在此,型本身包含的历史态度是鲜明的,却又是开放的。


东海大学校园的缔造者之一陈其宽先生以与贝聿铭合作的礼拜堂称著,他与早期的贝聿铭一样,求新但又与传统接近(在格罗皮乌斯指导下做毕业设计时的贝先生,似乎后来脱离了这一或许更有意思的道路)。罗时玮指出陈其宽因“求新”故而要与“有形”(the figural)传统断裂,但“无形”绝非“无意”,所以他不断探求由型象,又由象型的各类作法。以上种种是台湾六十年代的思考,无独有偶,其时的香港也有过类似的探索,但它们又都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五十年又过,对于大陆的设计传统而言,又有多少类似的追忆?


大舍的建筑自三联宅起至近期的unbuilt,在我观察,大致都有对生活模式的体悟(尽管经常会与美学追求相互包含);也大致都有对建造逻辑的追认(关于这点,在对他们的评论中常被默认为一种自然事实而被忽略),所以表现出某种一致而并不奇怪。我所期待的是,他们如何继续寻找“型”,又如何促进“型”所引起的发生?


大舍之名本身是否就是“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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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和参考文献:
柳亦春,《离,美学及其他》
大舍访谈《与情与理》,采访者王家秸, a+u 中文版 2009(02): 176
[日]. 香山寿夫,《建筑意匠十二讲》,宁晶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9-31
潘谷西,《江南理景艺术》:东南大学出版社,2001
张家骥,《中国造园论》,山西人民出版社,2003,P223
柳亦春,《离,美学及其他》
罗时玮,《型变东海:东亚冷战秩序下陈其宽的超地域性通路》
原载于《时代建筑》2009年第五期
作者:东南大学建筑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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